张抗抗:鹤的舞蹈
我相信自己与鹤是有缘的。60年代末从杭州到北大荒下乡时,我报名的那个农场,就叫做鹤立河农场,隶属鹤岗市。想来在很久以前,三江平原湿地上,一定曾经自由地生活着许多许多白鹤灰鹤,那地方因鹤得名。
但我到达鹤立河农场的连队时,几乎已经见不到鹤的踪影了。水库边草旬深处,偶有一只白色的长脖老等,细脚独立、低头于浅水觅鱼,有人走近,它便伸开翅膀迅速仰天起飞,单腿忽而变成两根,垂直悬挂于身后,瘦腿伶仃,白羽飘飘,大有仙风道骨之态。那一刻我几乎惊呆,尔后激动不已,从此固执地将此鸟认做白鹤,以给自己一点心里安慰。
但事实上,那时候三江湿地正被大规模开发成农田,鹤立河早已徒有虚名了。
977年,我带着关于白鹤之梦的破灭与一线尚存的人生理想,来到哈尔滨读书后又留在那儿。有一天,在事先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境下,白鹤突然出现了--它们以舞蹈的姿势,猝不及防地闯入我的视线。那是我生命中值得庆贺的幸运日,后来的岁月中,它仍不断地令我陶醉与回味。时隔20余年,当时的情形仍清晰如初、历历在目。
那是80年代初一个春天的清晨,我与一位邻居大姐约定去哈尔滨市动物园晨练。我们似乎是被一阵阵嘹亮的号角,或是高亢的呼唤所吸引,闻声走到了一座高大的丝网笼前。那一刻我的呼吸都几乎停止了,我看见了一群白色的和灰色的大鸟,不,是一群真正的仙鹤,正在笼中翩跹起舞--
银衣白裙飘飘,身材修长流畅,长颈长腿灵巧敏捷,灰褐色的眼睛彼此深情地凝视对方--它们几乎具备了天才的舞蹈家应有的一切优势,还有内心热烈而疯狂的激情。它们在清晨的第一线阳光中从容地展开了巨大的羽翼,然后轻盈地弹跳,凌空扑转,就像踩着音乐的节拍,一步都不会乱了方寸。伴奏的音乐流淌在它们的血液里,我们人类是听不见的。一只白鹤高雅地踮起足尖,将长喙伸向太阳的方向,一次又一次,总是与其它的鹤擦肩而过,然后一个华丽转身,在笼中奔跑翻腾,掀起一阵忧郁的尘雾--这是白鹤的单人舞,高傲而又孤独;而双人舞的风格则完全不同,那是热情奔放而又光焰四射的:双鹤颈项相绕,四足灵巧地此起彼落,每一个动作都是互相呼应的,就像人类的拉丁舞那样配合默契;它们不停地追逐嬉戏、煽动着翅膀换位拍打,像是在拥抱与抚慰对方;鹤似以腾跃示欢喜、以展翅示仰慕、以交颈示情爱、以啄羽示亲近;那般缠绵悱恻、难舍难分;那样扑朔迷离、如影随形;鹤在舞蹈时,在天地间释放了它求偶的全部渴望与爱意,忘我忘情如痴如醉,令观者惊羡而自愧不如。当笼中所有的鹤们都一同起舞时,犹如风起云涌电闪雷鸣,一场气势磅礴而壮美的集体舞开始了,整个笼子似乎都在震撼。我听见了雄浑的交响乐、还有旷野春风的呼啸;然而,眼前白鹤的狂舞却旁若无人,依旧悄然无声地进行着。
那一刻我相信天下所有见过鹤舞的人,都会被它们的真诚率性而深深感动。
也许再没有哪一种动物,能比鹤的舞蹈更奇妙更精美更富于感情色彩了。20多年前我曾见过笼中之鹤的舞蹈,从此终身不忘。但也因而有一丝悲哀挥之不去,我只能想像着那些栖居在蓝天野地的鹤群,大自然辽阔的舞台,会使它们的舞蹈更加舒畅与自由。在扎龙见到一位春夏常出没于沼泽,业余拍摄野生鹤群的企业家王克举,并参观了他自费建立的扎龙梦鹤苑主题公园。前后十余年,他拍下野生鹤冬夏生活形态图片近万幅,在梦鹤苑几排红砖平房的白墙上,悬挂着几百帧扎龙丹顶鹤与大天鹅的艺术摄影图片。色彩光影、雪雾水波、鹤立鹤飞鹤鸣鹤舞,千姿百态,让人流连忘返。
有人以这种方式,将仙鹤自创自演的舞蹈,在镜头中永久珍藏。
当然还有更为重要的另一种形式的挽留,留住湿地沼泽~一适宜野生丹顶鹤居住的自然生态环境。齐齐哈尔市政府及扎龙保护区,在这20多年间已是竭尽所能、不遗余力。李局长告诉我,扎龙的当务之急,需要设法将苇荡中遗存的几十家农户,全部迁出保护区。北大荒是仙鹤的故乡。据悉,当年知青大量开垦的湿地,近年已陆续退耕还草。
我相信自己是与鹤有缘的:我的两个外侄女,(我事先并不知情)公爹为她们各自起名为鹤立与鹤飞--愿以此怀念那些美丽的白色大鸟,再不会被我们忘却或忽视。
初识明月岛齐哈尔市,如裙带飘绕,依依不舍,一步三回头,终在月,风铸沙垒,缠出一座四面环水的江心岛,曾名泗中;漫漫严冬旷野冰封雪盖,大岛如一轮晶莹剔透的有关于江河与月色的想像。
从齐齐哈尔坐船逆水而上,一路上天蓝水蓝、草绿水绿,江水澄澈娇柔,令人难以相信在这严酷的北国,丰沛的嫩江竟是如此富于女性意味。这条至今尚未被污染的内河,汩汩江水,点点滴滴都流淌着骠悍的先民与历代流人的勇气与智慧。
船行十几分钟即靠岸登岛。时值旱季,但青草与树叶的气息仍是扑面而来。洼地湿润,芳草漫溢,野韭菜一丛丛绿得晃眼;小路在原始次森林中蜿蜒穿行,树不高却密集,重重叠叠的灌木与野果树,无边无际地延伸至岛的尽头;山丁子与山里红已经挂果,一嘟噜一嘟噜绿葡萄似地坠着;遍地的稠李、杨树就显得极普通了。若到盛夏,岗上一片片鲜亮的黄花菜,融入金色的阳光里,岛子就被镀上了一层金箔;初秋雨后,肥硕的油蘑一圈一圈从林子深处冒出来,采也采不完的。槐树在东北极其罕见,可在明月岛上,槐树却是平常之物了......
最令人惊讶的是,岛上竟然有桑!桑树散于岛上各处,植株低矮蜷缩,有些怕冷的样子;但桑叶甚密,叶型较江南的桑叶略小。满树深紫浅红的桑椹,一串串一粒粒珍珠似地悬于枝头,很是诱人。急急摘下几粒,满嘴甘甜,一低头,却见手指已被浆汁染得彻紫......
岛上的野生植物达百十种之多,旱苇水苇以及各种野生中草药......茂密丰富的植物可吸收30万人吐出的二氧化碳。明月岛,好一个纯净的天然氧吧。
傍晚时分,在西天烂漫的晚霞中,静坐于那条弯弯的江叉子堤岸边上,可听见草丛中传来声声蛙鸣,空中掠过飞鸟归窝翩跹的暗影,林子里传来鸟们的啁啾,热闹而喜庆的,像一场盛大的音乐会。闭上眼细细分辨着喜鹊?山鸡?江鸥?灰鹤?天鹅?猫头鹰?江中的肥鱼与江底硕大的蛤蜊,还有机灵的野兔,似乎不爱说话。其实它们就在眼前,只是它们的声音被流水淹没了。
明月岛上现有野生水禽鸟类296种,我已无法将它们在黄昏中的歌唱一一辨认。
据说还有火红色的狐狸,我能听见它的脚步从林中悄然走近,美丽的长尾扫落了成熟的草籽儿,它轻巧地纵身一跃,火焰般的身影已融入了天边的霞光里......
大雪飘落的季节,曾经远走的狼,也许会穿越无人的野地草旬,从嫩江的冰面上遛达回来,它该知道,只有明月岛才是它最可信赖的家园。
匆匆半日,根本无法将明月岛走遍,那才是岛上被开发的小小一角。尚有全岛面积2/3的草甸苇荡高岗树林,将作为永久性的自然保护区,被悉心养护呵爱。这才渐渐留意到,岛上的植物动物似乎是应有尽有,但似乎少了什么一一是真的少了什么么?去过国内那么多风景名胜地,终于发现明月岛独一无二的特色:岛上竟然见不到旅游区内通常密布的那些凌乱的饭店与喧闹的街市。尚留如此宽敞空间余地的一片岛国,竞然没有开发一座商业性别墅,以及近年来颇为流行的那些培训中心和娱乐度假村。
除了草旬便是水、除了树林便是灌木、除了自然还是自然、除了宁静还是宁静。本色而质朴的原生态,几乎接近原始。除了80年代初建起的一条童话般的环岛小火车,除了整洁的林中通道,几乎看不到现代与人工的痕迹。路边的垃圾箱都是模仿树桩设计,与四周的环境十分默契。就连洗手间都是刻意隐蔽在树林里的,白墙灰瓦,像一所古朴的林中小屋。
莫非明月岛真是一片尚未来得及开垦的蛮荒之地么?
我无法确切地知道岛上原住民的垦殖史,但我知道明月岛作为一处修身养性的世外桃源,被正式开发的历史已近百年。从20世纪20年代起,岛上陆续建起了玉皇殿(万善寺)、福寿阁、如意阁、望江亭等古建筑,每一座建筑都有精妙的来历与典故。文革中曾被闲置荒废,80年代,明月岛重新被开发为省级风景名胜区,齐齐哈尔市政府下令将24家农户迁出明月岛,岛上从此不准再从事农耕养殖业,这一果断措施可谓具有环保的超前意识。其后,在长达20余年对明月岛的生态环境精心养护的同时,对(坚持下来。即便在90年代商业浪潮一度失控为"特大洪水"之时,明月岛一不卖地、二不大肆盖房,三不修建大型娱乐设施,而是年年种树、年年栽花;就连小规模兴建的明月山庄宾馆,寸土寸瓦廊柱屋檐,色调材料也与岛上原有的建筑风格全然谐调一致,并尽力保留岛上的原始树木,房屋多掩于林间,一派浑然天成。天长日久,终是将明月岛悉心呵护得天青水绿,宛若中秋朗夜,长风晴空中一尘不染的透明玉盘。
众星捧月,明月依旧。
也许可借用"存在就是一切"那句话--明月岛原汁原味的原始风格的保留,是明月岛赖以生存并得以持续发展的根本。
岛上一夜,听明月岛管理处的鞠主任对我讲述明月岛,一草一木如数家珍,那份自豪、那份骄傲,令闻者心动。夜风凉爽,却感觉到爱岛人身上散发着逼人的热流,如滔滔嫩江水不断朝我涌来。6月初识明月岛,更识了如此酷爱故乡的齐齐哈尔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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