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桥:陀山鹦鹉的情怀
听说,鸣放运动期间,有人要陈寅恪出来讲话,陈先生只说了一句:"孟小冬戏唱得较好,当今须生第一,应该找他回来唱戏,以广流传。"话虽浅白,含意深远,十足表现出文化人在文化传统变形的时代里应有的情怀。台湾的琦君一到纽约,就去参观她在内地的老同学陈从周设计的庭园"明轩",然后写信对陈先生说:"我因故乡永嘉花园甚大、甚壮观,看到异国方寸之地,不免感触万千。"琦君文章中,思念浣沙溪畔的往事,陈从周报以依依柳色,不见青青,"人去楼空,旧游飞燕能说。"这也是贪恋传统文化闲处飘香的情怀。
两三年前,我为一本月刊组织一辑《中国情怀》专页,写信求余英时兄赐稿;英时兄很快寄来一篇文章,借"常侨居是山,不忍见耳"一语为题,说他"很喜欢"中国情怀'这个动人的名称",又说这种情怀确实存在于每一个受过中国文化熏陶的人的身上;他住在美国的时间早已超过住在中国的时间,而且入了美籍,可是,从下意识到显意识,他始终觉得自己是"中国人"。英时兄接着记他一九七九年仲秋的故国之行,游子还乡,不免有些难以为怀的情事,文中抄录的三首诗作,家国之感尤其溢于楮墨,非徒流连景光之作了,读来教人不胜欷嘘。
说"中国情怀",八九是文化的概念,几乎完全可以不牵涉政治意识。我常想,政治只是理念的游戏,龙腾虎掷,锋颖太露;真正可以提升民族的精神层次、加强个人的归属意愿的,还是文化的认同:画檐蛛网,斜阳烟柳,即便是断肠处,也得风流。这是道德情操的定盘针。"昔有鹦鹉飞集陀山,乃山中大火,鹦鹉遥见,入水濡羽,飞而洒之。天神言:尔虽有志意,何足云哉?对曰:常侨居是山,不忍见耳!天神嘉感,即为灭火。"政治家大半不是鹦鹉,陀山一旦大火,他们想到的当然是能不张扬就不张扬,真的隐瞒不住了,只好发动全民救火运动,自己坐享大功;有点文化情怀的寻常百姓则十九是鹦鹉,不计成败,入水濡羽,飞而洒之,因为"不忍见耳"!所以,周亮工《固树屋书影》里说,他的朋友叙述了这段美丽的佛经故事之后慨乎言之:"余亦鹦鹉羽间水耳,安知不感动天神,为余灭火?!"中国情怀、文化认同云云,一旦受到现实际遇的考验,应该可以发挥出陀山鹦鹉的操守。
我在海外华人社会里生活了这么些年,常常体会到经济挂帅、政治异化、文化庸俗的现象带来的迷惘之感,觉得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价值系统,的确正在经历严酷的考验。精英阶层对社会的繁荣、经济的起飞虽然提供了莫大的贡献,无奈陈映直笔下"MBA族"的心态猖獗蔓延,不仅迷惑了企管人员的心智,甚至文化人的怀抱也受其感染。这族人都是《天下》杂志所谓"国际化新贵","追求的是个人成就与利润,标榜的是价值中立、行事冷静、不带感情"。在商业竞争白热化、政治前途不明朗的地(www.lz13.cn)方,商人视野浅短,性情凉薄,也许不失为保身的上策;在故国政统衰敝散涣、道统丧尽尊严的时刻,士人盲目崇洋,胸襟闭塞,当然也是惯见的现象。不过,《新闻周刊》谈论MBA道德重整问题,看到股市内线交易等等背信事件蔚然成风,不得不指出美国有识之士已经警觉到,培养MBA的过程中,的确应该不忘教导明辨是非的原则。梁实秋先生《清秋琐记》里有一节谈人生的目的。他说:"就自然现象而论,一是觅食,以求糊口维生,一是繁殖,以求传宗接代。但人为万物之灵,不仅要满足自然要求,还要进而自立目标。一方面是充实自己,在知识上、情感上、享受上、工作上,都要追求完美。另一方面是图利他人,立功立德立言是所谓'太上三不朽',其实也是人人都应该致力的目标。"这番话说得平平实实,不是惊人的英雄语,却是温厚的学问语,足见弦外有多少中国文化朴真的一面。
当然,立功立德立言的经历难免会生不平之意,梁先生于是录过关汉卿的《四块玉》:"南亩耕,东山卧,世态人情经历多,闲将往事思量过:贤的是他,愚的是我,争什么?"禅宗棒喝,头头皆是,得意失意都付笑谈之中了。这种处世的乡愁,正是文化意义上丕变出来的中国情怀,很容易在人心中升华成一缕样和的气韵,教人知所适从,有所为而有所不为。
英时兄给我写过一幅行书,录他故国之行的一首诗:"一弯残月渡流沙,访古归来兴倍赊;留得乡音皤却鬓,不知何处是吾家?"家也许不复是当年的家了,但乡音未改,情怀依旧,文化认同的仍是中国的而非西方的;那么,盂小冬的戏,烷纱溪畔的柳色,尽人陀山鹦鹉的眼底,文化的庭园万一着火,定然入水濡羽,飞而洒之。这一点点操守是要有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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