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中行:能想想也好
季羡林先生住过牛棚,有资格写《牛棚杂忆》,早就写成,不久前才问世。第一次印了八万册,听说很快就脱销,有些人是一口气就读完。吾从众,虽然不能一口气,总是很快就读完了。我佩服季先生的记忆力,尤其佩服他的拿“一面镜子”当作“最佳礼品”,“留给后代”。读后的感受,不少人写了,我不便再拿笔,学南郭处士之滥竽。是几天以前,看某报上一篇谈这本书的文章,说有的人还登季先生之门,痛哭流涕,表示悔恨。记得季先生说过,这样的人受蒙蔽,也是受害者,那么同害相怜,这笔账就算清了。能不能万法皆空呢?像是还不能,因为一,季先生和悔恨者都是受害者,语云,一个巴掌拍不响,就还要有加害者。二,在这本书的二一九页,季先生还保留个疑问,他说:“‘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’为什么能发生?兹事体大,我没有能力回答。”问为什么是求因,受害是果,触及加害是想到因,关于“因”,我们能不能说点什么呢?至少是想点什么呢?
想,心理活动不出心里,容易;说,就不能如此容易。有万千世故可以为证,只举个最近在电视荧屏上看到的。剧名也许是《马寅初》吧,总之我看到的部分是演马先生的晚年,先是在北京大学校长任上,写《新人口论》,主张节制生育,控制人口的过速增加。这是个上好的主意。马后课,如果听他的,我国的人口可以减少几亿。可是不只没有听,反而给加一顶资产阶级的帽子,受命批判的文章如雪片飞来。马先生不愧为北大的旧人,抱着自己的良知不退缩,不作检讨八股。结果可以想见,是群起而攻之以后,被撤职,逐出北大。这个结果是小焉者;大焉者是只信权不讲理的事例又增一件,多生的几亿人口压在脊背上,永远也不会卸下去,成为轻装前进。全剧的精神是表扬马先生,爱国家爱民族,有学识有见识,而且品格高尚,受高压而不说假话,宁折不弯。事后看,毫无疑问,马先生是对的。谁错了呢?编剧的人知道,演剧的人知道,看剧的人知道,可是都不说。守口如瓶,总当有原因吧?说,不合时宜,问不说的原因就会更不合时宜,还是世故为上,我也就装作没有这么回事,改说别的。
改也不当离题,这题是在治平的大事业上,为什么会出现大错事。事,难免触及人,根据上面提及的世故哲学,不好说,想改为说“理”。理,从宋儒,遍在,那就学乐天居士,写长恨之情,起于“汉皇重色思倾国”吧。还可以比乐天居士更开放,不限于汉皇,索性撒大网,把秦皇、汉武、明祖、清宗等都包罗进去。这些人,身心不同,可是有个共同点,说了算。因为说了算,所以说修阿房宫,就动工,说除胡惟庸或蓝玉之党,就把株连的人杀尽。何以有这样大的力量?或说力量的来源是什么?曰“制度”。制度是一个群体之内,所有的人,各有各的固定的行动模式的总和,少数成文,多数不成文。比如太后老佛爷,她是肩不能担担,手不动模式的总和,少数成文,多数不成文。比如太后老佛爷,她是肩不能担担,手不能提篮的,可是她能够使谭嗣同绑赴菜市口,身首异处。她说了,刑部官员,直到持刀的刽子手,都要遵命,这就是制度,坐在宝座上的人说了算的专制制度。说,来于一个人的所想,主观,永远对,客观不是,却必须算数,其结果就可能甚至必致铸成大错。
在同一个制度之下,错大小轻重,与说了算之人的为人也不无关系吧?我想是这样,纵使其差别只是量的,不能上升为质变。这样,假定谥法是公道可靠的,则梁惠王与齐威王相比,都杀人,前者总会少一些。站在小民的立场说话,如果制度不能改,遵命的命运也就不能变,那就求上天保佑,在上者是梁惠王吧,因为绑赴菜市口的危险可以少一些。
这里提到小民,不由得想到(口号如超高跟,成为时髦,却很少人想到,民主,低到气度也好,高到制度也好,都要有基础,这基础主要是人民的“教养”,包括知识和品格。季先生这本书所记,正好证明有不少人是既没有知识,又没有品格。说起“不少人”,我忽然想到几十年前看过的罗素《中国之问题》。在这本书里,罗素像是泛论,一个民族,如果愚昧,自私,残忍,那就很可悲。我希望他不是说我们,更希望季先生笔下的勇士在神州内不是绝大多数。但总是有,也就应该视罗素的话为“一面镜子”。勇士要照,不勇之士也可以照照,盖天与人,有人设想尚可以合一,况“民吾同胞”的人与人乎?
照过之后又怎么样?当然希望能够照见一切错误(包括事和人〔人之中更不要放过自己〕)及其来源,然后是往者不可谏,来者犹可追。追,难易且不论,行之前总要把可谏的往者认识清楚,说清楚。可是这偏偏大不易。又是根据世故哲学,不易的事,仍是以少碰为是。那么,本篇因季先生的一本书而想到治道的性质,在上者的为人,直到人民的教养和民族性,也许失之想得太多太远了吧?想了想,至少在这里,我是王阳明的信徒,“行”之前是“知”,行难,甚至说也不易,那就多想想,求能知吧。对应世俗事,要坚决相信明白比胡涂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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